到果洛的第一夜，又下了一場雪。真正身處牧區(qū)，才知道那些歷史性形成的習慣與觀念是那么的精妙。你比如服裝，到了這里，你還真覺得就藏袍才是最好的設(shè)計。晝夜溫差所形成的那種穿衣選擇困難，中午頂著日頭，得穿著短袖出去，日暮黃昏，在沒有陽光的蔭地上都會形成巨大的溫差。

　　果洛的州府在瑪沁，又是一個被雪山包圍著的小城。站在高處看，一排排房舍整齊有序，很多是后面統(tǒng)一規(guī)劃修建的。唯一顯得凌亂一點的，主要分布在喇日寺附近。那里的房舍形成了一種錯落。白墻紅瓦，在碧綠遼闊的草原上，還真有那么一點北歐牧場的小情調(diào)。

　　不過，在這種小情調(diào)里面也藏著果洛的小脾氣。上一秒，還是和風日麗，藍天白云;下一秒，不知在哪里飄來一朵烏云，濕冷的強風從山谷處呼嘯而出，緊接著就是小冰粒開始朝你瘋狂的撒下來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本能的反應是趕緊下山，但是山路并不短，此刻往山下跑已經(jīng)有點無濟于事了。正躊躇之際，看到有兩個穿著藏袍的人也在山上，只見他們很從容的選擇了一個可以擋風的地方，蹲在那里。不多時，烏云從頭頂飄走了。陽光從云層中重新投射出來，風的來處，又是和風日麗。

瑪沁城里，一半晴一半雨

　　他們應該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天氣變化，狂風暴雨哪怕是冰雹降臨，我站在高處，看到的是街道中，山坡上，寺院里所有的人都各自從容。這種景象，讓我突然想起了那位“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蘇東坡，他的文化水平很高，修了大半輩子最后感慨人生“也無風雨也無晴”。高原上的民眾，面對這種無常的日常，早就已經(jīng)煉就了那種“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常心。

　　當然，在高原牧區(qū)，其實處處都能看到這種平常心，做生意是平常心，你作為顧客都已經(jīng)進門了，賣家有時候也是對你愛答不理的。牧區(qū)有些商品依然有很強的賣方市場屬性，對于做生意，可能他們習慣了報價、收錢、交貨這樣的簡單流程。磚茶在牧區(qū)已經(jīng)很常見了，但是歸屬于牧區(qū)生活的磚茶價格很低，剛需低附加值的產(chǎn)品，賣得他們很沒有激情。你做不做推廣，都會有人買，畢竟那是剛需。但是你用心推廣，卻并不能從推廣中獲得更多的收益。也就因此，在這里形成了獨特的商業(yè)景觀。

雪域高原上，所有物種都很平常心

　　產(chǎn)品的供給方也仿佛適應了這個節(jié)奏，點對點的，哪個產(chǎn)品到哪里，依然還延續(xù)著一種歷史慣性。就說青海吧，有很多熟悉邊銷茶供給的朋友會說，青海這里還是以湖南的茯磚茶為主，益陽、岳陽隨處可見。但這也并不是絕對的，我在塔爾寺發(fā)現(xiàn)了白沙溪的貢尖和生尖，在果洛又發(fā)現(xiàn)了類似生尖一樣的散裝黑茶。

　　這一點，我在喇日寺管委會的丹增師父那里得到了更多的答案。對于熬茶，寺院里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所以起初丹增師父在得知我是來做茶文化考察之時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因為在他腦海中，自己和茶文化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他理解的茶文化就是城市里茶藝空間里煮水沖泡，有板有眼的那種。但我說，我是來考察熬茶的。他瞬間反應了過來，說熬茶大家都會天天熬。

在青海流通的各類磚茶

　　丹增師父帶我去參觀了他們的廚房，里面放著磚茶，也放著用塑料袋封好的散茶。我打開那包散茶，那股高火焙后的焦煙香很明顯，但梗很多，他說寺里的老喇嘛喜歡喝這個。這個茶從外形上看和安化黑茶里面的生尖很像，但沒有安化生尖做得精細。這些年，不少安化黑茶從業(yè)者簡單的把安化的天貢生“三尖”理解成了三種不同的原料等級。從表面上看，他們確實是存在原料等級上的差異。但也正是因為原料等級的差異，讓工藝上也形成了很大的不同。不同的原料等級和工藝的差異化，本質(zhì)上已經(jīng)是三個不同的產(chǎn)品了。

　　老喇嘛們喜歡和這個茶，其實并不是沒有依據(jù)。當年，青藏高原上的上層人士在與清廷往來之間，清廷時常以貢尖作為賞賜。就我目前掌握的資料，“貢尖”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雍正三年。是年，按照年羹堯生前上書雍正的提議，每年要賞賜達賴喇嘛5千斤茶葉，班禪減半。在《理藩院檔案》里，我們可以看到，清廷賞賜的茶葉直呼其名為“貢尖”。

　　乾隆之后，特別是在嘉慶、道光、咸豐三朝，滿蒙貴族一方面為了討好青藏上層，另一方面出于信仰熬茶的目的。經(jīng)常帶著茶入藏布施，在這個過程中，與活佛在禮儀上的往來，滿蒙貴族多以貢尖相贈。《熬茶檔》和《理藩院檔案》里有很多的賬務記錄。

活佛廚房里的非磚類熬茶

　　只是很可惜，這種供給并沒有保持下去。在解放后，“文革”期間，除了少數(shù)大寺院的喇嘛能夠喝到貢尖，其它地方在社會主義革命時期，都逐步改喝磚茶了。改革開放以后，一些老喇嘛還記得那個茶的滋味，位置偏遠的寺院，所能接觸到的茶葉都是供銷社定點供給的。不過在市場化之后，有些喇嘛和茶葉經(jīng)營者描述了一下他們記憶里的那個味道，名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但是那種成熟的茶葉，高焙火，焦煙香幾個關(guān)鍵詞一組合，茶商自己搗鼓了一種形似生尖的散裝煙熏黑茶。據(jù)推測可能來自四川，以修剪葉殺青揉捻之后，放在明火上煙焙。打開塑料袋，那股煙很明顯。

　　以前“三尖”茶主要在西安中轉(zhuǎn)，解放以后，生產(chǎn)三尖茶的白沙溪茶廠主要供給的目的地也是西安。我一直在尋找歷史上喝三尖茶的人，因為就安化黑茶而言，唯有“三尖”經(jīng)歷了歷史的考驗，從發(fā)端之初，一直不間斷的在安化本地生產(chǎn)。茯茶歷史上是安化和涇陽協(xié)作完成的，解放后有那么幾十年茯茶的生產(chǎn)基地主要在益陽;黑磚茶是1939年彭先澤研制的，誕生之時，“三尖”就已經(jīng)是很成熟的產(chǎn)品了;花卷曾經(jīng)因工藝繁瑣，費時耗力，在60年代70年代停止過生產(chǎn);花磚本身就是花卷的替代產(chǎn)品，誕生也很晚了。唯有“三尖”，哪怕是在社會最活躍的六七十年代，它在“革命”群眾的建議下，換了一個名字繼續(xù)傳承生產(chǎn)。

和丹增師父簡單交流，但是信息量很大

　　中國近代史風起云涌，我們學到了很多新東西，也丟掉了很多老東西，我們誰都無法做歷史的審判，但是可以從歷史規(guī)律中獲得啟發(fā)。三尖茶及類似生尖茶的產(chǎn)品，穿透歷史的云煙，在千里之外，在供銷社定點供給的計劃之外，于活佛的茶房里遇見。這里面，也許是信仰的力量在有意無意之間延續(xù)了三尖茶的生命吧!